不戴眼镜的猫没有存在感

喜欢一切时候的葛大爷以及只喜欢和葛大爷在一起的老道,请叫我葛根小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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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吃老道和姜文的组合想bb请绕路靴靴//

【陈葛AU】这里的白桦静悄悄(边防哨向)7

【继续三人生活~

ps:文中鄂温克族相关参考自《额尔古纳河右岸》】


7.

 

姜文说着就要起身,手更快,已经摸上了武装带的枪套。我却在这时心里一跳,于是按了一下他的肩膀,自己走过去,门一开,雪地上只依稀留着早上时的脚印,已经快被风给抹平了,而天依旧是阴阴的,灰色的云层均匀地垂在我的头上。我又向远看了看,却看见几乎和雪融为一色的白桦林中央,有一点红色一闪而过,跑得极快,像是狐狸的尾巴。

“……老道?”我疑惑地嘟囔出声,回身跟姜文打了招呼,抓起大衣就跑了出去。狐狸跑得极快,一眨眼就看不见了,我只能凭着直觉跟到了林子中的一个下风处,喊了两声:“老道——”一转身,看见一棵树后露出松枝绿的一角。

我放心地笑出声来:“你怎么在这儿啊?”然后趟着雪快走了两步,向他身上扑去,跟他闹。我原本想着的是,他会同样玩闹地伸手按住我,说小子你长本事了是吧;或者不耐烦地把我推开,说让开谁跟你闹。可是他的反应不是我这两种预想里的任何一个,他像是在冰天雪地中仍旧长了一身苔藓的大石头,我扑上去,他也只是晃了晃,依旧抱着腿坐在雪窠里,浅浅地压出一个坑,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怎么了?”我有些心虚,伸手去扳他的脸,翻过来掉过去地看。而他只是随着我的动作晃着头,被我把脸颊上的肉捏扁再弹起——这本来是他爱对我做的事。我和他闹了半天,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面容好像没化干净的雪,让他的表情模糊,优柔,并且随时可以坍塌。我渐渐也不和他闹了,慢慢地将手放下来,只是揽着他,让沉默的气氛在雪地中蔓延。这种沉默我熟悉又不熟悉,熟悉的是在我俩刚来这座山上的时候他也这样沉默地对待过我,不熟悉的是即使是那时候,他也没用这种眼神看过我,哀怨,委屈,还有不舍,好像这是他看我的最后一眼。

“我打扰你好事了?”他开口,与他的眼神同出一辙,也让我的心虚更加一层。我把手心在膝盖上蹭了两下:“嗳,没有,什么好事儿?那不工作吗?”

他果然撇了撇嘴角,露出一个说不上是嫌弃还是嘲笑的表情,像是在说上个把这事儿当工作的还在八大胡同上班,刚建国没两年就让人给端了。可马上我就发现他的嫌弃和嘲笑不是对着我:“你们俩商量了吗?什么时候走?”

我被他问得没头没脑的:“走哪儿啊?往哪儿走啊?”他眼圈儿好像红了:“回北京啊。”

我有点儿慌了:“怎么还提这事儿呢?不是说了不提这事儿了吗?”然后仔细看他的脸,他眼圈红得越来越厉害了,我要是点个头,他保证能哭出来:“不提这事儿?那是那小子不来的时候不提,现在你有个北京老乡了,那不是互相鼓鼓劲儿就回去了?”

我哭笑不得:“……我只听说互相鼓鼓劲儿上前线的,没听过鼓劲儿往后缩的……得啦老道,别多想啦,你看看他那样儿,咱俩回去他都不能说回去。”老道却摇头冷笑:“你是傻子?你看不出来?他这人就是到你这儿镀个金,有个边境工作经历,回北京是要往上走的!你还不赶紧讨好人家,到时候他说一句离不了你这个向导,好把你也给带回去?”他忽然又换了个软绵绵的语调,“他比我好很多吗?”

我被他弄得像是一会儿冷水,一会儿温水里泡过,没着没落的,只好无奈地看着他,用带着棉手套的双手将我俩身边的积雪全都扫开,坐得离他更近了:“……老道,我怎么哄你呢?我要是说,你处处比他强,那我算是说瞎话。但是他再好,跟我关系也不大啊?老道,说真的,他用不着我,他的好那是自己的,有我没我,他都好。”

他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我,像是没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又像是稍微被安慰到了,撇了撇嘴,头一歪,倒在了我的肩膀上,又顺势栽到了我的怀里,帽子都顶掉了,嘴里嘟嘟囔囔的:“……你可说了,不会就这么把我丢下就走的。”

我愣了愣:“是……不对,我什么时候跟你说了?”他抬起一双眼睛看我,和他的精神体一模一样:“你没说?你想耍赖?”

我哭笑不得:“我在心里想了,但我确定,我没跟你说过。”他没了帽子的发心就在我眼前,让我忍不住摘了手套,把手掌放上去轻轻摸着,听他理直气壮地命令我:“那就是那时候精神连接没断开……反正你说了,就不能反悔。”接着又小声问我,“……想看看吗?”

我说:“想啊。”谁都没多说什么,但谁都知道是什么。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从树后钻出来,围着我俩打转儿,弯着眼睛细声细气地叫,大尾巴扫得雪地上出现了茂密针叶一样的痕迹,噗噗直起白烟。我看了欢喜,伸出另一只手去摸它:“真行,老道,你什么时候能召唤出实体的?我都不知道呢——还能派出去偷看呢,嘿。”

老道慢慢从我身上直起身来,抓过帽子戴上,又站起身掸雪:“你把心思都用在外人身上,怎么会知道?”说得我满脸通红。他看着我和狐狸玩儿了一会儿,就收了精神体,和我并肩回木屋去。路上我说:“你都知道他就是来做做样子,还要回北京的,就别和他别扭了。”

他“哼”了一声:“再说吧。”

其实我这种做法不对——我是向导,从这么多年的传统来说,思想觉悟这方面也应该是我抓的,可是我自己本身觉悟就不高,以前还得哨兵给我做工作呢,更不知道怎么协调两个哨兵的关系,就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完全没动过好好给他俩开个会的心思。而他俩也并不是我说一句别顶着干了,他俩真就顺着来的人,于是事情并没有往我预想的,好的方向发展。

老道问我,姜文是不是比他强很多,我这人不会撒谎,于是把这件事搪塞过去了。平心而论,姜文这人确实挑不出什么缺点来——非要说的话,老道的长相比他更俊美好看,可是男人的长相,并不是“俊美”一个词可以形容的。我在姜文刚上山的时候曾暗暗打量过他,他的五官单拿出来有些怪,八字眉,三角眼,招风耳,薄唇大嘴,可是组合起来,就有一种别人比不上的英朗气。而身高也几乎完美地迎合了普通人对哨兵的刻板印象——他几乎比我高出半个头,我问他究竟有多高,他告诉我说是一米八三,九十公斤。

“练块儿了,要摸吗?”我俩混熟了,经过几次结合后,他也大方地将自己铁板一块的腹部肌肉露出来让我欣赏。我摸了摸自己瘦得只剩皮的肚子,特别羡慕,还真有点儿动心了,用食指肚上去蹭蹭,真心夸奖:“真不错,这怎么能练出来的?你这在哨兵里都是特棒的了。”

他别看怎么成熟,比我和老道都靠谱,但其实还是个二十岁的孩子呢,听我夸他一句就高兴了:“这得归功于我在牧民家里当知青的一年——天天喝羊奶吃羊肉,没这个身高体重,挥不了套马杆。”

他才二十岁,正是一个哨兵最好的,正发力的年纪,我只是看着他这幅年轻的样子就觉得很高兴。这时候老道回来了,我忙把目光收回来去看老道:“冷不冷?我给你倒点儿热水洗把脸。”姜文懒洋洋地将撩起的上衣放下,瞥了老道一眼,也没说什么。我趁着给老道打水的时候小声对他说:“老道,我算着日子也差不多了,要不……”

他硬邦邦给我撇下一句:“要不什么?我没那个爱好,三个人住一起,还能干那种事儿!”声还挺大的,像是故意说给别人听。自从姜文来了之后,我和老道结合的频率就直线下降,天还没这么冷的时候,他就把我拉出去做,但是现在的温度足有零下三十度,早已不是能在外面做这种事的时候了。我担心他的精神情况,他却一直硬撑着拒绝,反倒是姜文,保持着一周两次的频率,就趁着老道出去巡山的时候,像是完全不把屋子里一直是三个人住这种事放在心上。

元旦刚过的时候,中央下来指示了,大意是苏联在新疆边境也有动作,要搞分裂,让所有官兵都严阵以待,时刻准备战斗,于是在哨兵圈子里也有传言,要把在东北的哨兵抽调一部分,送到新疆去。这话一说,就有不少人动了心思——有踊跃报名的;有听候调遣的;也有像我这种从北京去的,觉得东北已经够远,如果要去新疆,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于是不愿意的。那天早上我擀了面条,又用昨晚就泡好的,秋天晾干保存的茄条干、蘑菇干切丁,翻炒小炖,又加了勺六必居的黄豆酱上色调味,最后浇到煮好的面上,端上桌,一共三碗。我招呼他俩:“快来吃,不够我再擀点儿。”

老道凑过来闻闻,又问我:“小刚联系过你吗?”

我盛了碗面条汤准备喝,原汤化原食:“嗐,没有,再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那边忙得脚丫子都要朝天了吧,今年增派这么多哨兵和向导,那报告不得一摞子一摞子写啊?”

他心不在焉地“嗯”一声,伸手把我那碗汤拖到自己面前,我想了想,又站起来盛了一碗,这回顺便也给姜文盛了。姜文接过面汤,对我说:“你不用问小刚了——中央那事儿是真的,是要往新疆抽人没错。”

老道本来在把面和卤拌匀,听了他这话,嘴角讥诮地挑了挑:“是啊,刚到哨所,屁股都没坐热呢就要去新疆,是折腾了点儿——优子,到时候做点儿好吃的给人家送行。”

姜文轻轻把面汤碗往桌上一搁,冲他扬了扬眉:“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吧?”老道就有点儿得意地笑:“是啊,我先来,你后到,优子跟我熟嘛。”

姜文失笑起来:“是吗?不是那么回事儿吧,熟不熟,这得看契合度测试,要重新分配,就得做这个,做完了,契合度高的留下,低的另找去。”

老道的脸上立马难看起来:“我和优子最合适,谁都比不了。”

姜文轻快地看向我:“是吗?”我忙低下头。老道像是被这两个字刺激到了一样,咬着牙,直接冲着他吼了出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心思!你想找个北京向导,然后两个人一块儿回北京——我他妈早就看出来了!你们北京来的大院少爷兵,仗着家里老子有点儿能耐,打的都是这个主意!你别想就这么把优子拐回去!”

姜文用力吸了一口气,把碗一放,站起身去墙边拿枪,然后转过头对着老道说:“出来,拿枪。”那表情像是说,别怂。我看见老道的手指在碗上用力,指甲都发白,刚想张口劝他俩算了,他就猛地站起来,差点儿顶翻了凳子,一把就把枪捞起来了:“来啊,走!”

姜文不再看他,一扬手推门出去,冷冽的空气就直灌进来,打在我的左半身上。老道也铁青着脸出去,我不放心,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也匆匆跟了出去。雪地上,他们两个迎着太阳站好,深绿色的衣服就像常年不凋的叶子,让他俩的背影一如翠柏,一如青松。姜文抬手指着几棵白桦树围着的一棵松树,正对着我们的枝丫上,有两颗并排生长,大小相同的松果。姜文对老道笑笑:“我做知青的时候,听过下山定居的鄂温克人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位乌力楞族长家有两个儿子,他们同时爱上了一个朝霞一般的女孩,如果让他们放手,除非雷电和洪水把姑娘和对方同时带走。族长就说,那好吧,我求了天,天让你们的箭来说话。”

老道不耐烦地看着姜文,姜文却仿佛没有觉察出那种不耐,他讲的故事像是山泉流过草地一样顺畅:“族长在森林中找到了两颗相对的猴头菇——你们没见过猴头菇吧?这东西很有趣,一定是成对生长的,一棵柞树上有,你肯定能在平行的柞树上找到一模一样的一颗,就像是一对兄弟。老族长把两个儿子和弓箭都带到猴头菇前,一声令下,两支箭同时射出,像两股风吹过。而风声很快就出了分晓——变成了‘嚓——’和‘笃’的声音,是弟弟的箭先射中了猴头菇,而哥哥射偏了。”

说到这儿,即便是我,也明白了什么意思,老道更不用说,露出了一种被姜文耍了的神情,姜文却恍若未觉:“师哥,打个赌吧。反正都得要回去一个,咱俩先替组织决定了——如果你的枪比我的枪先打中那只松果,我就遂了你的心愿,不再和你的向导发生任何关系,只要组织上命令一下,我就自己申请,离开蓝山哨所。但如果我这个少爷兵的子弹比你的子弹先到,师哥,该怎么做你清楚。”他的笑容狡黠而又笃定,讲故事的时候一直看着那两只松果,而现在又看向我,“会跳舞吗?那两个兄弟比试的时候,朝霞一样的鄂温克姑娘,就在约谷斯根河畔跳舞。”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又疯狂地摇头,巨大的荒谬感在我心头涌起。老道抓着枪杆,抿着唇,近乎愤怒地看着姜文——我先拿到手的东西,凭什么要和你一分为二?凭什么还要和你再争夺一次?可我也是个人,是哨所里唯一的向导,不是个能让他俩一分为二的东西,也不是只能嫁给一个人的女人。我上前两步,挡在他和姜文中间,直视着姜文说:“别闹了,别的我不管,这我可觉着不行——这不是在咱们哨所内部搞分裂吗?说多少次了,你俩得团结啊?”

说着我把手背在身后,向老道摆了摆,示意他回屋去。姜文没看老道离开的背影,而是上前一步,用手指在我胸口一点:“心都长偏了。”

他一句话说得我满脸通红,嘴里嘟囔着:“……你们两个闹别扭,别拿我寻开心啊。”又想问他,干嘛非和老道较劲呢,你又不是非我不可。他像是看穿了我在想什么一样:“我这人喜欢马,你没看见我爱骑马吗?我知道自己是哨兵的时候就想,得找个精神体是马的向导,你那天一说你的精神体长着蹄子,我心里就有准儿了。”

这话一听就是逗我,于是我也顺口说:“那不一定,也不是只有马才有蹄子,万一是驴呢?”他耸了耸肩:“那我就骑驴找马。”

骑驴找马,那最后还得落在马身上,也许我是匹马,但我觉得按我的性格来看,是驴的几率还是比较大的。又过去两天,这两天巡逻的范围变小了,两个人也不用出去那么早,我于是就有更多的时间做点儿费工夫的吃食,比如发了面,烙几张油糖饼。和前两天老道宣誓主权式的表现比,他这两天反而沉默了,倒是姜文,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在饭桌上只有他一人滔滔不绝,半导体放着反帝反苏的宣传,他和我们讨论——其实也只有他一个人在讲,苏军陆军作战的套路。讲到正兴奋处,老道闷闷地笑了一声:“什么时候了,还大谈苏修,崇拜苏修——看不出来你还挺右倾,想必在塔里的时候,也没少给苏修做宣传吧?”

姜文听了这话,饭也不吃了,回身去自己的行李包里拿出一本书:“论起左派,这屋子里可能没人比我还左了。”他把那本书扔在老道面前,是一本索科洛夫斯基的《军事战略》,“但是师哥,你看起苏修的东西,可不比我少。”

老道铁青着脸不动,我看了看他俩,犹豫地捡起那本书,翻开来看,扉页上贴着个借书卡,看样子是塔里图书室的藏书,最下面一栏写着姜文的大名。我往上细看,居然在几个人的名字前,看到了陈道明这三个字,于是有点儿惊讶地抬头:“哟,老道,你借过?看不出来……”

我突然闭上了嘴——老道低着头,几乎要把筷子尖咬碎了,半天才冷笑出声:“那怎么样?要是真有什么……这上面的人一个都跑不掉!”说完就起身去穿衣服,对我说:“我去北坡。”

我有点儿担心他:“揣张饼走吧?”他没理我,拿了枪就走。姜文在他身后又补了一句:“你还给优子吹口琴,是苏……”被“呯”的关门声打断了。姜文微笑着向我摊摊手:“你看,是他先找的事儿吧?这总不该因为我反击了,就不高兴了吧?”

我低头默默啃饼,突然小声说:“……老姜,你放心,他不会跟任何人举报你的——他知道被举报的苦,他不会做这事儿的。”然后眼巴巴看他。姜文顿了一下,默默拿起刚吃了一半的饼,咬了一大口,嚼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才对我说:“这年头,都在这种地方了,谁也没必要举报谁。”

姜文说得没错,我的心确实是长偏了,我只担心着姜文会不会举报老道,其实是不担心老道会不会举报他的——一方面是对老道确实有点儿信心,另一方面,也是相信姜文不怕这个,这里面多少有点儿关心一个,疏忽了另一个的意思。但我也为我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感到抱歉,姜文有点儿不快,这是自从上了蓝山的第一次——他那么个坦荡的人,怎么会干出举报这种事儿呢?可这一上午我还是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因为我想起了老道讲过的,“文革”刚开始时,他爸爸特好的朋友,在家里最难的时候出卖了他父亲,他也为此在塔里受了不少冷眼的事。我慢吞吞擦着桌子,姜文坐在一旁看刚刚那本书,我还是觉得不说点儿什么心安稳不下来:“姜文儿,他不懂事儿……”

姜文迅速打断我:“你最不懂事儿。”语气倒像是他比我大六岁。我不知道老道今天在外面该怎么过,会不会分神,遇到什么危险,进而又想起,我有段日子没给他做过精神疏导了,这种天气在外面,就算遇不到饥肠辘辘的野兽,万一出现上次那种失去知觉的情况,也是能冻死人的。我开始后悔,一是后悔怎么没强硬点儿给他疏导了,二是我怎么就没和他试过远距离精神连接,他真出了什么事儿,我也能第一时间知道。

我尝试着连接老道——其实这有点儿难,像是一个老旧的半导体搜寻遥远的信号塔一样,能发出来的只有断断续续,滋啦滋啦的声音。我烦躁地在屋里一圈一圈地踱步,忽然就听见不是从耳朵里听到,而是在脑子里直接传来微弱的呼喊声,时好时坏,不太清楚,但仍能听见几个关键词语:“北……黑松……救”最后一声尤其清晰,“……优子!”

我一个激灵,惊出一身冷汗,姜文只看见我突然停下来,皱着眉头,就问:“怎么了?”我一边跟他说话,一边马上穿衣服拿枪:“老道出事儿了,在北边!”

他一听,把书放下,也跟我一起收拾:“我也去。”我们出了门,姜文从秋天我和老道一起盖的马厩里牵出他自己骑上山的那匹马,把缰绳握在手里。天上一声鹰啼,海东青向北飞去,他严肃地望望天上:“这马用得上,快走。”

我还没见过他这么严肃着急呢,这让我更担心,一个劲儿向毛主席祈祷,可千万别让老道出事儿。我们跋涉在雪里,每次抬腿和落下都要费好大力气,跟着海东青的引路,来到了蓝山北坡。北坡几乎没有桦树了,是一整片的黑松树,黑灰色的树干和树枝铁臂一样向四周伸展,针叶绿云一样堆在上面,走在林中,几乎看不到阳光。海东青在前引路,我们在松林中越走越深,忽然又一抹与雪和树都截然不同的颜色跳了出来,直冲到我面前,撞到我的小腿上,我低头是一只熟悉的红狐狸。

“老道?”我几乎是一下就确定了,这是老道拍出来找我求救的。狐狸直立起来,扒着我的上身,又咬我的衣角,急切地要我和它去某个地方。我顾不上等待,叫了姜文一声,就随着狐狸,躺着及小腿的雪去找老道。没走几米一个大雪坑就出现在我面前,雪坑的边缘趴着一个人,穿着和我一样的军服,正是老道,而他的右手长长地伸出,死死拉住雪坑里的什么。我仔细一看,竟是个穿着少民服饰的孩子,要不是身体纤细,只怕要把老道也带得掉下去。

“老道!”我不知道他还是不是清醒,只能大声喊他的名字,而他只能偏了偏头,来示意我他还有意识。我快跑了两步,姜文在我后面提醒:“别这么过去!你一过去雪窠就塌了,把你们全埋进去!”

我这才明白过来,忙趴在雪地上,匍匐爬过去,双手抓住老道的一只脚,然后喊:“老姜!帮我!”姜文草草栓了马,小心过来,抱住我的腰,二人合力将老道拖了过来,还有那个孩子。到了安全的地方,姜文翻了翻那孩子的眼皮,又摸了摸脉搏:“没事儿,命真大。”又说,“是个鄂温克孩子。”

可我没心思看他,我现在眼中只有老道。我用手抓了雪,用力在他的指关节上搓热——那只右手上的手套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五指都被冻得紫红粗肿。我叫他,他也只是在半阖着的眼皮下轻轻动了动眼珠,说不出话来。姜文把少民孩子放在马背上,又来和我搭手扶老道:“快回去,不能在这儿多留。”

这时,松林更深处隐隐传来一阵铃声,越来越清晰。我回头望去,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安稳祥和地走了出来,到了近处我才认出来,是一头灰白花的四不像,头上生着两只繁复的角,像是艺术家拿来做根雕的树桠。比起北京动物园的梅花鹿,它长得更为敦厚老实,宽大的蹄子踩着雪地缓慢地走来,所过之处,留下元宝形的蹄印。姜文只是扫了一眼它脖子下用柳树皮编成的绳子系着的铜鹿铃就断定:“是驯鹿群的头鹿,这孩子怕是出来找这鹿,然后遭了难的。”驯鹿走到马前,用鼻子顶了顶鄂温克孩子的手,我说:“那也先把鹿带着吧。”

我们走回哨所,已经是下午了,我忙烧了水,将早上剩的饼撕成小块泡软了,喂给老道和那孩子吃。老道吃了两口就撑不住睡了,那只狐狸居然还在,跳上来蹲在他身边,在老道睡去那一刻消失了。鄂温克孩子恢复得很快,身体暖过来便能坐起来了,我这才看清这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摘了狍皮帽,两条乌黑的辫子垂落在肩上。我开玩笑地问姜文:“可别说你还懂鄂温克语。”

姜文摇摇头,反倒是那个女孩子笑了:“谢谢。”看我有些惊讶,又解释,“我在山下的激流乡读完了小学。”

姜文问她:“鄂温克人不是都到山下定居了吗?你跑到山上做什么?”她摇了摇头,一撇嘴:“一开始大家都是去山下的,可是山下留得住人,留不住驯鹿,房子是死的,不像希楞柱是活的,可以跟着驯鹿走。我们的驯鹿,夏天走路时踩着露珠,吃东西时有花朵和蝴蝶陪伴,喝水时能看见水里的游鱼,冬天扒开积雪吃苔藓的时候,能看见埋藏在雪下的红豆,能听见小鸟的歌声。这样的驯鹿,让它们只吃草和树枝,是会失去灵性,会死的!”

姜文失笑:“说得挺有道理的。”又说,“姑娘,太阳马上就要落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在我们这儿住一晚,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去——别怕,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兵。”

我抢着说:“可以睡我床上,我和老道挤一挤,反正我俩都瘦。”那一晚我睡在外侧,久违地踏实下来了,陈道明贴着墙壁,蜷着身体也睡得安稳。迷糊中有一只手越过了两个被子间的界限,伸到我的被子里,紧紧搂住了我的腰。第二天清早,我早早起来做了饭,鄂温克姑娘居然也帮着我忙活,让我十分不好意思。老道精神还不算很好,但为了不在老百姓面前丢面儿,还是起来和我们一起吃了饭。姜文把马套上,又牵了驯鹿,对我嘱咐:“我日落之前回来。”就出了门。老道一声不吭,这时候才扯了扯我的衣角,我转过头,看他双颊通红地站在我面前,抬手摸了摸,滚烫。

“我就知道这好不了——冻着了吧?冻坏了吧?”我忙扶着他在床上躺下,帮他脱了衣服——昨天有小姑娘在这儿,我们都是穿着外衣睡的,一定不舒服。他轻轻地咳嗽,乖巧地让我摆弄,给他冲白糖水喝,又去熬粥。他上午昏睡,下午醒了,却又浑身发抖,直叫着我的名字:“优子,优子,我冷。”

可房间被柴火烧得暖暖的,要不是生了病,怎么会冷呢?我坐到他床边,用手摸着他的脸,又隔着被子抱紧他。他难受地抻了抻腰,又黏黏糊糊地叫我:“优子,你陪我躺一会儿。”

我没办法,只好脱掉外套,穿着衬衣钻进了他的被窝,立马被他紧紧拥住了,两个人缩在单人被里,竟也挤得下。我把左胳膊伸到老道头下,给他垫着,他就心领神会地窝到我的怀里,额头贴着我的颈窝,嘟囔着:“……我都好久没这么抱过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体温的作用,他那种令人心颤的冷战渐渐平息了。我用右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就像母亲为哄孩子睡觉做的那样:“嗯……有别人是不方便。”他像是嘴角微微向上扯了一下:“总‘别人’‘别人’的,那我是你什么人?”

我犹豫了一下:“你是我朋友嘛。”他轻轻嗤了一声:“我最不信朋友,朋友是没法完全托付的,朋友随时都会背叛你——我没有朋友。”

我语塞,半天才改口:“那你是我哥哥。”他也沉默了,屋子里安宁静谧,如果我们两个都不说话,就只有烧木材的声音,他的嗓音和噼啪声混在一起,落在我耳中,说不出的舒服:“……我还没有弟弟呢,我在家里是最小的。”

我也说:“我也没有哥哥,别看我比你小,但我只有一个妹妹。”他忽然把整张脸都埋在我的胸口上,压着我的心跳:“……就刚刚,我梦见我爸了。”

我下意识把他搂紧了,他的声音里仿佛带着细细的呜咽:“我最后一次见他,是67年初,我探亲回家,他在烧翻译的英文书稿——优子,你不知道他这个人,他就是个旧文人,他要不是为了我们那一家子,宁可抱着书稿死。那天下雪了,没有这儿大,他就在院子里看着我,说为你好,以后别回来了。那个眼神,那个眼神就像是……就像是从来没有过我这么个儿子。”他用力地抽了下鼻子,“我知道他不想连累我,可是优子,他把我丢在塔里了。在塔里没有人肯理我,优子,我不知道写了多少次检查,每一次我都……我其实在那之前有过向导,马上就要结合了,在这之后,躲我躲得比谁都快……他家里嫌我……”他说得断断续续的,好几次都要说不下去,“优子,我不知道该去哪儿了,我无论去哪儿,都有人丢下我——这儿不会有人来了,我有时候想,如果这儿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是不是就没人再能丢下我了?”

我没法安慰他,只能心痛地把他抱得更紧——尽管他的痛苦不是我造成的,可是我还是在这时候,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抱歉,这和精神连接可没关系。陈道明揪着我的衣服,像是在贪恋我身体里的暖,轻声呓语给我听:“……别走。”

我不能拒绝他——我怎么拒绝他呢?我根本就没想过拒绝他,于是我说:“我不走,我怎么能走呢?往哪儿走啊?我就算是要走,那也得是跟你走。”他用力在我胸口蹭了两下,抬起头,身体舒展开,不再是紧紧蜷缩的姿势了,和我脸对脸,轻轻地吻我。渐渐这个吻带了别的色彩,我没推开他,但是有点儿担心:“老道,病着呢,等好了再……你甭在乎别人。”

他却问我:“还把我当哥哥吗?”

我有点儿无奈地笑了:“能干这事儿的哥哥?”他因为发烧而绯红的脸颊上,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红天鹅绒上缀着的两颗明珠:“你不许把我跟姜文比——你不许觉得他比我好。”

我在那一瞬间突然就明白了,他到底在别扭什么,在姜文来之后,他又为什么不和我结合了,那个幼稚的理由让我哭笑不得。我严肃地对他说:“老道,我没把你和谁放在一起比——如果我以前有结合过的哨兵,或者以后有——大概也不会有了,我也许会把他们和姜文比。但是你,我永远不会把你和任何人比。”

他听懂了,于是他就笑了,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拽住我敞开的领子,一口咬上了我的喉结。我们两个正不管不顾地厮混着,门却一下子开了,姜文带着一身冷气进了屋,看见我们两个,也不避开,而是径直走到桌旁坐下,抖落着帽子上的雪:“我在路上想过了,咱们现在这种状态不行,毛子真有袭击,把咱们打散了,顾不了任何一个人。”他大大方方地看向我,“向导,你就不试试,同时连接两个哨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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